中国文士园的意境,前辈议论极多,笔者归纳为:师法自然,有若自然。“园林是人类在世上的天堂”,而这个制造出来的天堂,不是中国达官、富绅的天堂,而是中国文士的天堂,也可以说是“儒”的天堂。这个天堂的制造者可前推至六朝的文人、隐士。因“儒教”是中国文脉的根本,所以不论帝皇、将相、达官贵人,也需遵循儒家之道。虽然中国园林历来有皇家园林、私家(文士)园林之分,但自汉唐之后,中国园林都在向文士园靠拢,直至中国园林以文士园的意境、意匠为生息。现存最完整的皇家园林——颐和园即是实例。
文士园的另一意境,是要有一个“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”(嵇康《赠秀才入军》),怡然自得的独乐园。这种“潜世”的心境,也是儒家“独善其身”的最后归宿之“梦境”。
明清的文士园最典型的范例是苏州、扬州的宅园,苏扬一带的小庭园是主人颐养、独乐之处。偶尔亦是三俩文人雅集之所。此处最能表现出文士园的意境所在。
对比来论,西洋的古典园林是“征服自然的杰作”;是宴、乐之所。所以园林是“户外的厅堂”。引用陈志华在《外国的造园艺术》中论凡尔赛园林的一段活:“法国古典主义的造园艺术是理性的、入世的,在筑就的平平的台地上推敲着均衡、比例、节奏。它图解君权,而君主在这里仍然扮演着至高无上的角色。人们在里面交谊、饮宴、歌舞、举办大型节庆活动,甚至放烟火,热热闹闹。连造园要素也有热闹的:大量喷泉、水风琴和‘粲然廊’之类的机械玩意儿。许许多多的雕刻把古代神话带进了园林,题材不外乎感官的享乐。从来没有定园名、题联额这类风雅事儿。可见中西园林因要求不同,其意境必然不同,分道扬镳此所必然。因意境不同,产生的意匠也必然不同了。
2 论文士园的意匠
经数百年文人、画家、工匠的创造才形成中国文士园如此精巧的构思和工艺。建筑和园林大师对文士园的意匠已有种种论述,今择其要,并参已意列举如下:
(1)小中见大,小中见巧
《园冶》中提出的“咫尺山林”之说,是文士园意匠的核心说,具体来说,是“小中见大,小中见巧”。
文士园一般占地较小,小者不达一亩,大者也仅数十亩,又以院、墙、屋、林间隔其间,使各景点的面积更小。因此“小中见大”是文士园意匠之首,造园时运用各种对比、衬托、尺度、层次、对景、借景等手法,使园景能达到小中见大、以少胜多,在有限空间内获得更丰富的景色。
“小中见大”既非自然的山林,也非自然山林的微缩景观,而是人为的再创造。如缀“假山”以代真山:古拙的数株“名木”以替丛林;仅可容膝的小亭以示远山间的游憩处,种种意匠必需要求“小中见大”,才耐得起“静观”。所以童离说:“中国园林旨在‘迷人、喜人、乐人’,同时体现某种可称为蒙蔽术的东西”,“中国园林是一种精致艺术的产物”(文中“中国园林”实际上是指江、浙两省的文土园——笔者注),”。此与西方园林中要求大气魄、大色块,是完全不同的意匠,故各有各的造园工艺。
(2)建园和维护
文士园的建园和维护,据文献所得和现今园林、建筑的设汁、施工、养护、管理有所不同的是:文士园建造都是由文人、画家等主事,如计成、张南垣、戈裕良等叠石名家,更有倪云林、石涛等画家参与。故《园冶》开卷就说:“世之兴造,专佛甲草花盆主鸠匠,独不闻三分匠,七分主人之谚乎?非主人也,能主之人也。”文士园的建造常有主人与文人、画士共商其事,如苏州怡园是同治、光绪年间建造,由园主顾文彬之子顾承手经营,顾承手能画,当时画家如吴县王云(石芗)、范印泉、顾澐(若波),嘉定程庭鹭皆参与设计。建造时每堆一石、构一亭,必拟稿就商乃父,此往返书扎今尚存。
园林设计图纸笔者未见过原件,估计大多是鸟瞰图似的山水画,如“圆明园总图”等,但尺寸大体是有比例的。此可由《红楼梦》第42回中,“原先盖这园子,就有一张细致图样,虽是匠人描的,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”得知。
关于文士园的构思、设计、施工,前人未有专著。笔者发现清末一篇小说《雪岩外传》中写得比红楼梦、金瓶梅等书更细致。全书多处涉及建园,现摘录有关叠山的部分如下:
(设计)绘成的一幅素绢画的卷子,果然是一片好山,奇状百出,注着亩弓地位,洞窟高低,大小屋面绿化尺寸。
(备料)这些假山石子须得形状奇突,已预备下,任可选用,尚有松皮石笱八十一株,可布置种去。
(施工)按这张山图,只要工匠手多,应用石料具备,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。但有工匠一百廿人足矣。先以十人一圈,捣和枭浆五日,尽够敷用,随后即分四十人搬运石料。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,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,分监一处,每一处派工匠廿名,大约五日可成一洞。合力计之,廿日四洞俱成,预备十日假期,以备改作,其不须改作者,放假十天,余十天以便结顶。但此山形势既高,不无死伤人匠,当结顶之日,运石已完,即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,庶不致延宕日期。
此小说中有些人物虽为伪托,但所叙之事,可信为实,且小说中胡雪岩园与杭州现存胡雪岩宅园相似。
文士园和普通建筑的建造有所不同,如屋宇建筑只要按设计图施工即可,但如假山、树木不能简单的按图施工。据《张南垣传》所记假山的设计和施工是:“君(张南垣)为此技(造园)既久,土石草树,咸能识其性情。每创手之日,乱石林立,或卧或欹,君踌躇四顾,正势侧峰,横支竖理,皆默识在心,借成众手。常高坐一室,与客谈笑,呼役夫曰:‘某树下,某石置某处。’目不转视,手不再指。若金在冶,不假斧鏊。甚至施竿结顶,悬而下缒,尺寸勿爽,观者以此服其能矣。”《雪岩外传》中,叠石除按图施工外,还需延聘胸有丘壑的“清客”监工。故陈从周的“叠石之诀”中有:“假山叠石,树得巧,看去险。叠时先于地上试之,然后再安位,树时须有伸缩性,俾可随宜安排,不致无周转余地。”
文士园中的植物构图,其主要是树木的栽植,也不是凭一张设计图即可施工。所植之树需观其形、姿、观赏位置,而定如何种植。尤其是假山上的树需矮、瘦、古、拙,才出画意。
可见文士园中,除屋宇、围墙、道路等构筑物可按图施工外,其余都需要按意匠施工,才入“画境”。此是中外园林建园不同之处。
文士园的维护,需按原意匠进行。其中屋宇可按原式维修,假山可及时修补,但毁者,就无法复原,因石块堆叠,即筑成后也无法做成完整的图件,何况古园无详细记录。最难是园中树木,幼者会长,老者要死,故如何维持原意匠是大难题。当然可使老树延年,小树加重修剪等法,但维护者必须是真需知其意匠者。现在古园,不以文物待之,故树木维护大多仅视作“绿化工程”,这使很多小园已失旧观。此问题应引起园林、文物界的注意。
(3)论楹联匾额? 文士园中的联额是园中“点睛之笔”,直如文人画中的题字;需词意好、书法好、位置得宜、大小合适。文士园中的匾额、楹联,都是文入画士精心之作。可吟风月、舒心胸、道意境。如苏州拙政园中的“与谁同坐轩”,表达了“与谁同坐?清风、明月、我”的孤芳自赏的思想。济南大明湖中一联:“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”,已成了形容济南的名句。名联、名匾不仅为景观添色,还可发人深思。
文士园中联额最生动的描述可见《红楼梦》第17回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”。这一回中,宝玉的巧思、清客的捧场以及贾政的迂腐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,此可见文士园中联额的妙处,也可知道题“联额”的难处。故可说文士园中的联额是园中点睛之作,不是可有可无之物。游者如能细读联额,不仅更可知其意境,也更可理会其意匠,更增游趣。
3 文士园未来的商榷
文士园的意境,按现双孔花盆代语应作“回归自然”解。当然这种“回归”是归单体花盆到一个人为模拟自然的景观生态系统中去。这种境界也是现代园林的目标。但文士园的意境确实是有弃世、超俗的意味,但也有超脱城市喧嚣、人世烦杂的功能。笔者认为文士园是中国文脉的一支,中国文脉的延续,不用叫振兴,也必不会灭亡,而是应引由它向合乎的潮流衍续;取其适用的,弃其不需的。当然现代人也不必再去建文土园,即使建成的园也是假古董,实无此必要,应采用“需者用之,优者倡之,不合者弃之”的做法。如日本园林设计大师铃木昌道运用日本传统园林手法,融入西方的现代园林(landscape architecture)中,这反映了设计师对传统与现代之间关系的理解,也反映了当今世界信息的传递是必然的,也是融合的。这是世界文化发展的必然结合。日本园林设计师的现代园林作品中实际已在采用文士园的意境、意匠,但是常用“禅”这个pvc发泡花箱术语来代替。
笔者只能在文字、图片中,认识西方现代园林,但也能觉得在国外某些小园中常有文士园的意味和手法;如小中见大、小中见巧、清净隔俗的手法。当然文士园的意境随着现代化的思潮必然不会全部保留,但会局部采用。尤其是文士园的意匠,实际上已在普遍应用,如中心庭园、屋顶花园、小型宅园等,当今尤其体现在日本籍的园林设计大师的作品中。想必在深悟文士园,又熟悉现代园的中国设计师中已在构思、设计有文士园韵意的现代中国园林了。
苏州园林已列入联合国文化遗产之列。故古名园应作为“文物”来对待,而不应只作为旅游景点来生财。关于古园林的保护,多年历经园林界、建筑界的专家要求,虽已有所改善,但保护古园林是保护一个特殊的景观生态系统。因园林中有大量活的生命体——树木、花草,尤其是树木不是养护后不死的问题,而是必须保护原有景观的问题。尤其是著名的文士园,处处要小中见大、小中见巧,对园中的树木如何修剪、更新,才能更加符合景观意境(或作“画境”更明确些),这恐怕是面对现存文士园的现实问题。如养护不当、任意改造,这些文士园必将名存实亡。
中国园林是世界园林中的一大系统。文士园又是中国园林中主要分支,笔者提出其意境、意匠的商榷,实是希望文士园能够作为一项文化遗产,真正地保留下来。同时作为一项人类的“遗产”。遗产是材料性的,传统才是结构性的,所以这项遗产必能“古为今用”,对现代园林的建造会有所贡献。